一定要和解吗?
我还记得,当年的热播剧《都挺好》在临近结局时,因为争议,口碑大跌。
部分网友失望之处在于,导演强行“大团圆”:
苏大强患阿尔兹海默症后,恢复了一个成年人和父亲该有的成熟度和责任感,突然就变得不那么讨厌;随着病情加重、记忆力减退,他已经不认人了,却还记得女儿小时候想买的习题集,让人大为感动;还在苏明玉回老宅贴春联的场景中,出现了小时候被二哥欺负,妈妈哄她的记忆。
苏明玉的原生家庭,由一个重男轻女的母亲、一个懦弱自私的父亲,和两个恃宠而骄的哥哥组成。
她的母亲,只给儿子做火腿加鸡蛋,女儿只能吃泡饭;为两个儿子读书、结婚,毫不犹豫卖房,却连一本复习资料都舍不得给女儿买;还为了省钱逼着她念师范,放弃考清华。
而父亲呢?毫无作为,十分冷漠,在母亲离世后开始“放飞自我、作天作地”,搅得儿女不得安宁。
原生家庭对明玉造成的伤害尖锐而深远,她内心的恨意在与家人断绝关系时就已表达得淋漓尽致。
可是,结局却在各种铺垫中,逐一“洗白”了父亲、哥哥,甚至连已去世的母亲,都得以在温情的记忆中被原谅。
一个热评是:这样的结局应该叫“算了吧”,对家庭关系反应得挺真实,但是虎头蛇尾,最终差了一口气,强行和平大结局。
很多人认为,苏明玉不该与家人和解,有些原生家庭和父母不值得和解。
差的这口气,最好是女孩远走高飞,独自潇洒,与家人老死不相往来,让曾经伤害她的父母自食其果。不要圆满、不要和解,只图快意恩仇,彼此相忘于江湖。
在差强人意的结局和“爽文设定”之间,是弥散在现实中的纠结与冲突。许多与原生家庭有着爱恨情仇的人,长久以来都有一个困惑:
我必须要和原生家庭和解吗?必须迫于血缘关系而选择原谅吗?
难以磨灭的创伤
传统意义上,我们理解的“和解”,是指在糟糕的、有创伤性的原生家庭里长大的子女,经历了对父母的愤怒与仇恨,最终选择原谅,恢复关系的过程。
最近抖音有个很火的视频,讲的是一个男孩与母亲和解的故事。
男孩是学霸,母亲是世界500强高管,强势且偏执。小时候,男孩不小心打碎花瓶,母亲会逼着他把全部花瓶都打碎,害怕就骂他没出息,疯狂殴打;男孩打球撞破了眉骨,鲜血直流,母亲送奥特曼奖励他的“勇敢”,却没有一句关心和怜爱。
一个“慕强”的母亲,将对“强”的渴望和信仰共生给儿子,只肯定“强者特质”,诸如学霸、大胆、勇敢,同时又将对弱小的恐惧投射给他,完全无视孩子的柔弱。
严重缺乏抱持的结果,一是无法发展出好的心理容器功能,人格结构单薄、不稳定,二是孩子对自己非常苛刻,难以接纳完整的自我,不配得感、无价值感强烈。
此为创伤之一。
中学时,男孩交了异性好友,被老师判定为“早恋”,母亲罚他写1万字检讨,写了两遍都没过,直至他写了“我是一个坏男人,一心就知道想女人”才通过,并让他在全家人面前朗读,尤其还有他最喜欢的奶奶。
先不论男孩是否真正“早恋”,获得一个可以共情与交流的好友,对男孩而言,意味着巨大的情感缺口得到弥补,也是将力比多投向其他异性的重要尝试。
可惜被母亲无情地撕碎了:写检讨让他自我否定,还强迫他“自我污名化”。
青春期的孩子,正处于核心自我形成期,高自尊高敏感,外界的评价极容易影响对自己的认知。
而母亲的惩罚,采用的是“羞辱”这种能量级最高的攻击方式:先让其自我羞辱,再故意创造被他人、乃至被重要客体(奶奶)羞辱的机会,直至原本就脆弱的自体崩溃瓦解。
不仅如此,男孩力比多的转移也失败了,当下的情感链接被切断,还被镀上了一层羞耻的底色,很可能将影响到今后亲密关系的发展。
此为创伤之二。
自体破碎且陷入绝望的男孩,在写完第三遍检讨时,也同时写好了一封遗书,告诉母亲“做你儿子的这段时间里,我生不如死”。
但好在,写完这封遗书后,男孩想通了。他心怀仇恨,考上北京的大学,顺利留校任教,为自己争了口气,并与母亲断绝了关系。
可以理解为,他在写遗书的时候,就把过去的自己“杀死了”,并通过断绝关系的方式,残忍地实现了与母亲的分离。
你怎么就死了?你给我站出来!从小你就瞧不起我,你一直说弟弟很棒,总说我不行,骂我一个丫头片子,成绩那么好有什么用,我那么努力认真,你一天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但我还是买了房子孝顺你,你却说我爱得瑟、爱显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的肯定,一次都没有。
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爱我的儿子,我儿子现在已经跟我断绝关系了,你能把儿子还给我吗?!
接着情绪激动地将头撞向冰柜,晕了过去。
之所以这是个契机,是因为让儿子得以“看见”一个真实的、完整的母亲的模样:母亲的强势、刻薄、冷血不是天生的,她曾经也是一个在“爱无能”的环境里苦苦挣扎、破碎不堪的女孩。
这种创伤,正通过父母个性的影响、家庭教育的方式发生着代际传递,在家族中以强迫性重复的命运模式,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重演。
母亲小时候被姥爷忽视、打压、羞辱,虽然她满心忿恨,却在无意识中完成了向父亲的认同,一边不断发展虚假自体,试图变得更强大、更优秀来证明自己,赢得父亲的认可,一边继承和发展了这套“心法”,从“受虐者”转变为“施虐者”。
男孩在那一刻深刻理解了母亲的痛苦:她不是不爱,而是早已被剥夺了爱的能力,她习得的爱的方式,就是通过“创伤”来产生链接。
母亲的苦难与局限,让男孩早已冰冷坚硬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而另一方面,姥爷的离去,从象征意义上代表着“创伤源头”的截断,对于母亲而言,她既失去了自我认同的对象,又失去了仇恨投射的对象,只能独自承受着集中爆发的痛苦和悔恨,以及疯狂的自我攻击。
而这也为她的道歉打下了基础。
当儿子出现在面前,失魂落魄的她哽咽着说出了“对不起”,而就是这句宝贵的“对不起”,让男孩感觉胜过一万句“我爱你”,最终原谅了她,完成和解。
一方真诚的态度,一方深刻的理解,是“原谅式”和解的必要前提。
另一种和解
但这两个前提,不一定会同时发生。
很多父母由于自身的局限性,难以对养育过程中的失误进行觉察,而子女也一直在配合父母的“共生性”需求,始终缺乏平等对话的力量,无法与其进行深度沟通,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创伤与痛苦。
所以,有时候父母一直处在“执迷不悟”的状态,可能是双方的合谋。
也有少数人,通过一些残酷和极端的方式,比如与父母撕破脸,甚至断绝关系来完成分化,而父母也可能在这股“黑暗力量”的反弹中,获得反思的机会。
但他们依然可能出于对“权威”的自恋性维护,,拒绝向子女“低头”,承认自己的错误。
有的人等了一辈子,都没能等来父母的一句“对不起”,可见这个前提的实现有多难。
而另一方面,子女也未必有机会看见父母的“全貌”,就像《你好,李焕英》里说的那样:从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模样。所以,我总忘记妈妈也曾是个花季少女。
我们没有见证过父母的前半生,对他们的成长经历和背景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人”,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不懂得也就难以生出慈悯,而这是原谅的基础。
贾晓玲通过时光倒流遇见少女时期的妈妈,男孩则是借由姥爷去世,恰好撞见了母亲的激烈“痛斥”,这些机缘,也都可遇而不可求。
如果无法“原谅”,该怎么办呢?
其实,不原谅也能和解,即与自己和解。
需要评估的第一件事,是我们是否已经完成分化,成为了一个相对独立、成熟的个体。这意味着有能力保持经济独立、生活独立和情感独立,与父母之间有了比较完整的边界。
当然,这一步是最难的,但也是最值得投入全部精力去发展的部分,这个阶段的自我和解,关键是“带着伤疤前进”,不让自己再深陷原生家庭的泥潭之中。
把“当下”和“未来”解救出来之后,再来看“过去”。是将那些痛苦的回忆、忿恨的情绪继续缠绕心间、反复咀嚼,还是让现在这个已经有足够力量的自己,穿越层层障碍,去拥抱曾经那个受伤的小孩,带他走出“受害者”的位置。
这个阶段自我和解的关键是:基于爱自己的放下与释怀。
更高级一些的,可以较好地整合对父母的“爱与恨”,且分别有着对应的表达,比如,可能情感上有些疏离(恨的部分),但是会继续赡养父母(爱的部分)。
在这个过程中,也许“原谅”的契机会出现,也许一直也等不到。那就试着接纳这个遗憾吧,毕竟,完成自我和解后,它最终也没能影响我们下半场人生的兴致与轨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