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高义(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图)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 朱又可 曹颖
责任编辑 |袁蕾 朱晓佳 邢人俨
当地时间12月20日晚,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消息,哈佛大学荣休教授、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前主任、美国著名东亚研究专家傅高义(Ezra F. Vogel)去世,享年90岁。傅高义教授在哈佛有着“中国先生”称号,两次担任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自1960年代至今,他关于日本的《日本新中产阶级》《日本第一》等书,关于中国的《共产主义下的广州》《先行一步》《邓小平时代》等书,使他被公认为是美国少有的、精通中日两国事务的学者。
傅高义与中国的缘分,始于1969年出版的关于中国城市社会主义改造的《共产主义下的广州》这本书。那时他无法进入中国,在香港做研究,看了1949年后完整的南方日报、广州日报和羊城晚报。傅高义第一次访问中国是1973年,在1972年尼克松访华之后。之前,他参加了美中关系委员会,和费正清一道为基辛格出谋划策。1980年他第二次到广东,1987年又在广东走访7个月,于1989年写成关于广东改革开放的《先行一步》。2000年7月,傅高义从哈佛大学退休之后,花了十年时间写作《邓小平时代》。为写这部重要著作,他接触了大量中国政治高层人物。“我运气好。因为哈佛大学也有很多机会跟很多中国人见面。我在广东认识了一个好朋友、我参加的一个国际组织,都有帮助。邓小平的女儿、陈云的女儿我也见过。有人问我见了这么多人,用的什么办法?我的回答很简单,我拉关系见人,所以朋友的朋友给我介绍更多的人。”2017年5月,时隔半个世纪后,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傅高义写于1963年的旧作《日本新中产阶级》。“近年来,许多中国家庭已经步入中产的生活方式。”傅高义猜测这本书被重提的原因。傅高义希望中国读者通过这本书更加了解日本。在《邓小平时代》之后,傅高义原本的写作计划并非《中国和日本:一千五百年的交流史》(注:以下简称《中国和日本》),但因中日钓鱼岛争端持续发酵,这本书的写作计划提前安排上了日程。傅高义对甘琦说:“我准备先写一本中国和日本的书。因为我觉得我对这两个国家的关系负有某种责任,,我应该说话。虽然可能起不到多大作用,但我还是要做。”傅高义生前曾多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以下为几次专访内容的摘编,比较集中体现了他中国研究的心路历程和对著作涉及问题的思考,特刊于此,以示纪念:
南方周末:你早期很多著作都跟广东有关,当时是出于什么考虑?傅高义:是因为关于广州的材料多。我从1961年开始写中国的事,前两年在哈佛看书,第三年我来到香港。当时研究中国社会,去香港的比较多,同时也有一批人去了台湾,但是依我看,台湾有偏见。我想深入地了解一个地方,最好的材料当然是广东。当时有一批人是从香港到广东,又从广东回到香港的。还有一批难民,本来在广东,后来到了香港。香港了解广东的人比较多,所以我想研究广东。南方周末:你第一本书的很多研究资料来自《南方日报》,这些资料对你的帮助大吗?傅高义:非常大。从1949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南方日报》每天都有。政策每天都有改变,很容易理解政府发表的是什么意见,那时的考虑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找了一个原来在广东的小干部当我的助手,那人本来在香港高中参加共产党领导下的爱国主义运动,解放初期去了广东。所以他解放后十年都在广东那边工作。反右运动开始后,他从广东回了香港。在我见过的人里,他算是比较客观的,也有好奇心。我们坐在一起读《南方日报》,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报纸说:哎呀,这个我记得,那个某某事件,现在我才了解了。看到某某的文章,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就跟我解释为什么一个干部会写那个文章。《南方日报》是傅高义解说广东和中国的重要信息来源。图为1992年3月31日《南方日报》头版,文章《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入选高中语文课本。(南方报业 供图)
南方周末:你当年对广东地区做的这些研究和写作,对于后来写邓小平这本书是不是有帮助?傅高义:我想理解共产党基本的体制,那个小干部帮我了解了共产党的宣传部门、组织部门工作的基本系统,我还可以了解基层的人是怎么回事。但1980年代我有更好的机会。那是我的第二本书。哈佛在马萨诸塞州,我和州长很熟悉,马萨诸塞州跟广东是姐妹关系,广东的领导人过来考察,我陪他们参观,我和他们的关系不错,所以他们邀请我来广东做一些研究,写一本关于广东改革开放情况的书。我当时在经济委员会,可以有机会去看全省的情况,也可以到县经委主任那里了解县的情况,看了很多东西。后来写邓小平这本书,邓的很多活动发生在广东,而我在1980年代已经很详细地了解了当地的情况。写邓小平要考虑到中央的活动,但地方上面临着什么问题,地方跟中央是什么关系,我都有很大的基础。
南方周末:你很善于抓住邓小平的一些细节,比如,你发现中国领导人和外国客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般是看前面的,但他会转过头。傅高义:他很直率。很多外国人见到他,他们都说他特别直率。即使他说了比较尖锐的话,对方也会觉得可以跟他谈得来,可以跟他交换看法,而不是恨他。虽然看法完全不一致,但他是可以相信的。南方周末:你写到邓小平跟基辛格谈判时非常强势,却并没有超出外交礼仪的范畴。傅高义:当然,但基辛格1974年第一次见到邓小平时,他说这个人还是个学徒的样子。基辛格最喜欢的是周恩来。我想邓小平不会说、不会用外交辞令,但周恩来能用,基辛格能用。基辛格跟周恩来两人的关系很不错。后来基辛格也佩服邓小平,但跟周恩来比较,周恩来能说很客气的、软的问题,邓小平不会,他会直截了当地说。他很清楚他在跟你讲什么。傅高义:我并不是说他做得很好,但读者应该理解他考虑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这样做。我觉得这是作家的责任。南方周末:你觉得现在还是邓小平时代吗?还是后邓小平时代?傅高义:我认为邓小平的影响现在还是很大,中国现在强了,很多人已经富起来,应该多帮助还没富起来的人。邓小平走的路,他们继续走,只是情况不一样了。南方周末:可不可以这样说,邓小平这样一个人物只能在中国出现?傅高义:现在日本的社会比较稳定,毕竟有基础。所以我想现在不会有邓小平那种人了,但是明治维新初期,有几个人性格与邓比较相同,我认为他们的作用也比较相同的。南方周末:你曾经说过,采不采访邓小平本人不重要,采访他的子女、他周围的人反而更重要,为什么?傅高义:我认识一个已经去世的日本作家,他的书写了一个领导人,但是他故意没有跟那个人讲话。围绕着很多方面,就写了一本书。他后来见到那个领导人,那个领导人说,你非常了解我了,想不到你会这样做。这是一个方法,要是你围绕一个人,非常了解他做的事,基本也可以达到目的。南方周末:你写这本书的时候,心里有没有使用之前别人写政治家的书,作为榜样或者蓝本?傅高义:没有。我本来是学社会学,我的一个教授告诉我们,全社会的各个情况你应该都了解,对每个人要了解他的性格,也要了解全社会的情况,包括政策。写人的书,我看了一些,比方说写赫鲁晓夫和斯大林的。我准备写这本书的时候,的确看了很多人写某某人的书,比较好的也有。但他们本来是学政治学的,我本来是学社会学的,希望了解全社会的情况。所以那些书的作者,没有跟我的背景是完全一致的。2017年5月,时隔半个世纪,傅高义旧作《日本新中产阶级》在中国出版。傅高义认为,这是因为“许多中国家庭已经步入中产的生活方式”。(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日本新中产阶级》出版五十多年了,为什么在中国2017年才翻译出版?傅高义:那本是1963年写的。拿到博士学位以后我去了日本。观察他们的家庭,我发现当时的中产阶级有两种:一种是小商人,有资历的;另一种是在大公司工作,当时日本的公司正在变大。1949年以后,中国的行政机构工作人员,还有在国有企业工作的人,收入是稳定的,也有保险、医疗。日本的大公司也是这样的制度。当时新中产阶级的意思,是指丈夫在大公司工作,生活比较安定,妇女就在家专门培养小孩,为孩子考最好的学校而忙碌。那本书就是描述在那样一种组织形式之下的家庭制度。我觉得奇怪,那是五十四年前写的书,为什么现在中国需要看这本书?可能中国人觉得,的确,日本人的生活比较安定、比较清洁。可能有少数人会觉得,应该多了解日本人的做法。我猜测,现在有一批人对“二战”感兴趣。一些好奇的中国人,会觉得应该多了解日本的实际情况。但如果是日本人讲,中国人不会相信。一个美国人写日本,他们会觉得更可靠。南方周末:你的《日本第一》1979年出来,后来在中国再版了一次。《日本第一》指的是日本模式在许多方面的成功。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40年,你觉得当时所说的那些日本优势还在吗?傅高义:我当时没有说日本是世界最大的经济大国,我说的是它的社会组织做得非常好,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他们做得不错。比如教育,日本年轻人的普通教育水平很高。又比如健康状况,日本是长寿国家,那表示他们的医疗制度也做得不错。还有,他们的犯罪率是最低的。中国人去日本旅游,2016年好像有600万人。他们在日本发现,那里很清洁,很有秩序。中国的很多孩子在美国念书,但日本人却希望留在日本。傅高义:任何社会都会有很多改变。日本的做法,在经历了经济危机以后改变了。比方说,女人慢慢地可以在公司工作。结婚的年龄也比以前大得多。大概50年前,女人21、22岁左右结婚的比较多,现在是28、29岁,不结婚的女人也多了一些。相应地,家庭妇女也减少了很多。南方周末:你说日本第一,和特朗普说的美国第一,这有什么区别?傅高义:我说的日本第一,是指日本在很多方面做得非常好。而特朗普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是最强的国家,我的工作是为美国而做,不是为了别的国家而做。我是爱国主义者,我写《日本第一》,也是为了美国能够更好,变成一个更好的国家。但是我的意思跟特朗普的意思不一样。“他在全世界都有朋友,非常谦虚,又很长情。”甘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1950、1960年代在日本做社会学研究时访问过的那些家庭,他一直跟他们保持联系,上一代去世了,跟下一代仍然保持联系。这也是他获取人和社会的真实信息的重要方法之一。”交朋友是傅高义独特的工作方式。“我认为老朋友可以谈真话。要是你见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背景,他不一定很快会跟你聊实际的情况,但是变成朋友,了解他的背景、看法,慢慢地,自己的确能看清了。”在写《中国和日本》时,傅高义也依赖了很多朋友。日本朋友告诉他,他们怎么看中国;中国朋友告诉他,他们怎么看日本。2019年7月,《华盛顿邮报》发表题为《与中国为敌适得其反》的公开信,直指美国对华政策存在的问题,傅高义是执笔人之一。采访中,傅高义主动提及这封信:“全世界的法律也好,全世界的组织也好,为了避免冲突,应该更加积极。我认为现在全世界关系太复杂了,不能分开,是互相理解、互相合作的。”《中国和日本》中,傅高义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我把自己看成中日两国共同的朋友。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一向以对两国都抱同情态度的旁观者的身份研究两国历史,我希望这两个国家都能成功。因此,在本书中,我试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中日关系史提供一个客观的解读,以改善两国关系。我要做的就是实事求是,绝不歪曲历史、在中日之间拉偏架,也不偏向我自己的国家——美国。”“和他工作,你会感到如果一个学者真正地关心人,关心人类,关心世界,他就能够为人类、为世界帮上忙。人类始终是需要思想的,顺利、乐观、自我膨胀的时候可能不觉得需要,但是陷入困难,学者和思想就变得特别重要。”甘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文章综合整理自:
《傅高义:我是旁观者,我喜欢中国,也喜欢日本》2017
《“他想要影响公众,影响制定政策的人” 在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傅高义》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