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普利兹克建筑奖是世界上最富指标意义的建筑奖项,它的第一位非洲获奖者在2022年姗姗来迟: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Diébédo Francis Kéré)。重新关注此前被边缘化了的建筑实践,也许意味着西方建筑学本身的重大转向。
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Diébédo Francis Kéré)
二十多年来,弗朗西斯·凯雷在不同项目的语境里持续丰富着一套属于本地的建筑语汇:自然通风、双层屋顶、切题的热交换能力、高耸的通风塔和遮阳手法,以上,本身就构成了他建筑的造型特色。继去年把奖项颁发给两位不太“形式主义”的法国建筑师之后,普利兹克建筑奖又再次释放出了强烈的信号,“……弗朗西斯·凯雷的作品还提醒我们,为了保障能为地球上数十亿的居民提供足够的建筑和基础设施,改变不可持续的生产和消费模式势在必行。面对不断演进的技术革新及建筑使用和再利用的议题,他直指问题核心,提出关于建筑持久性与耐用性的意义所在。……”
文|唐克扬
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谦逊、略带羞涩的人,就像我在欧洲碰见过的任一位有色人种移民一样普通。我问他,如今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柏林吗?他却迅速纠正我说,不,我既在德国,也在布基纳法索和贝宁。
我在地图上搜寻着他每年都会定期回访的家乡布基纳法索,凯雷于1965年出生于西非的这个内陆小国,在联合国的名单中,它名列世界上最为不发达的国度之一。和我写过的大多数世界著名建筑师没法比,将近四十岁,凯雷才获得了第一个建筑学高级学位(柏林工业大学,2004年)。1985年,凯雷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前往德国学习,但是他攻读的晚间课程仅是中学程度的,在白天,他需要学习如何制作屋顶和家具——这个手艺,,实际上也大大地帮助了他,让他成为一名能在非洲落地工作的建筑师。
技术和在地性,并非两个不同的议题
普利兹克建筑奖是世界上最富指标意义的建筑奖项,它的第一位非洲获奖者算是姗姗来迟。重新关注此前被边缘化了的建筑实践,也许意味着西方建筑学本身的重大转向。非洲,并不算是“未知的大陆”,相比重新被西方殖民者“发现”的南美洲,早就在欧洲人视野中的非洲更像是被“遗忘的大陆”——用英国作家康拉德的比喻,它是西方现代文明的“黑暗的心”。奴隶贸易以来的这数百年,欧洲殖民者不仅划定了非洲大陆上的政体边界,还改变了很多国家的官方语言。让西方制度传播到这片土地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之后,非洲“被动地”推动了从新大陆开发到现代艺术革命在内的一次次浪潮,西方人却不曾真正为非洲的现代化找到一条出路。相反,它看起来还是“原始”的,已经深入人心的“现代”观念和普遍贫穷的现实构成了深重的冲突。
布基纳理工学院一期,2020(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以上困局可以在凯雷本人的TED故事中得到验证,它也是一个“回乡”的故事。建筑师克服了种种困难筹集到了5万美元,在他家乡的甘多市,建造一所小学。那时他还更像一个社会活动家,他发誓要让年轻一代的孩子们有更舒适的教育环境。一旦告诉他的族人这个好消息,却招来了广泛的质疑,重点在于这个留洋归来的人将采用的建造方法:“粘土房屋不可能经得起一个雨季,但是弗朗西斯要用它来建造一所学校……”他们甚至说,又用回了祖祖辈辈造房子的粘土,难道,这就是凯雷要去欧洲学习建筑,而不是在工地上和他们一起干活儿的原因吗?
这个故事,可以看作是大多数有别于西方传统的建筑体系在当代面对的同样难题。说到非洲粘土建筑,即使我周围的大部分专业建筑史家也只有稀薄的印象。他们或许只记得伟大的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Ibn Battuta,1304-1368)曾经访问过的廷巴克图(Timbuktu),也就是位于撒哈拉沙漠南缘,尼日尔河北岸,距离布基纳法索不远的一座城市。历史上,这里曾是伊斯兰文化中心之一,作为异文明想象之中的“遥不可及之地”,孕育了和甘多小学类似的粘土建筑传统——其实,你很难分得清这种传统真正的发源地,因为从伊朗到整个北非,到贝宁、苏丹、努比亚,通过伊斯兰教的传播、贸易和战争,数千年来,泥坯建筑的技术已不是秘密了。
甘多小学,2001(照片由Erik-Jan Ouwerkerk提供)
非洲大陆,尤其是那些欠发达地区,粘土房屋的建造方式却相对简陋,千百年来这一切似乎变化不大。个中原因不难想到,就在凯雷的故事中也有所暗示:大多数粘土房屋,还都是容积有限的茅草小屋(hut),对于村民而言,大型的公共建筑是另外一回事,此前毫无必要也几无可能——那只有西方现代建筑可以做得到。建筑师本人曾在滕科多戈的小学就读,教室要容纳多达一百多名学生,它们是第三世界随处可见的水泥标准构造,坚固当然比粘土房屋坚固。在酷热的西非气候中,这个“闷罐子”的通风和采光却都成问题,而且对本地人也不便宜。
甘多小学,2001(照片由Erik-Jan Ouwerkerk提供)
技术和在地性并非两个不同的议题——技术不仅要先进,还得适应本地的地理条件和资源特色,两者都是具体的社会条件。关于气候,北半球的大多数发达国家建筑师关心的是如何保温,在凯雷的家乡更重要的却是避暑。属于热带草原气候的此地每年还有三个月左右的雨季,捱过这个季节的房屋就算是永固了。对甘多的人民来说,雨并非全无好处,因为他们使用的建筑材料,包括沙子和泥都是拜雨水冲刷而至。最后这一点至关重要,它提醒地球另一边的建筑师,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甚至用不起在我们看来已经很廉价的工业化建筑材料——直到今天,这个国家的很多地方甚至还无电力可用。凯雷所考虑的建筑技术只能是被动式的——也就是自然通风,利用建筑材料和设计加强保温,而不是一味依赖通风、供暖和空调设备。
出身寒微的凯雷深知这种状况——他一再和我说,仅仅作为建筑师是极为有限的。所以,在真正成为一名设计师之前,他已经规划了自己实现项目的社会路径:早在筹建小学的初始,他便于德国建立了“Schulbausteine für Gando e.V.”基金会(意为“筹建甘多学校”)。后来正式更名的凯雷基金会,不仅旨在筹集项目款项,而且还在倡导一种自下而上的建筑观念,使用者将有机会参与建筑营造,从头至尾是“为自己设计”。建筑师号召村民参与本土材料的革新,利用当地已有的材料建造,同时把这一切纳入现代的工程组织理念——后者也是对于社会创新的推动。
歌剧村一期,2010,布基纳法索拉昂戈(渲染图由凯雷建筑事务所提供)
来回奔走于德国和布基纳法索之间不是没有某种困惑。凯雷关心的泥砖砌筑,属于广义上的“生土建筑”,不仅非洲建筑师对它们感兴趣,在国内也有相当多的研究者。凯雷笑言,靠社区的大叔大婶们,才可以把粘土表面打磨得像“小孩儿的屁股”,近似于一种手工艺了。
再后来,在“莱奥医生之家”(2019)这样的项目里,凯雷对于土砖压缩稳定砌筑的工艺已得心应手,在它的外表外涂覆石膏,增强隔热效果、变得更美观的同时,也能减缓土砖外表面的风化。但是很大程度上,这些利用最原始建筑材料的基础工艺,只适用于人力过剩但是技术和资源都匮乏的那些地方,这些地方别无它想。试想,在一个甚至都没有幼儿园的社区,整天都为找食物和饮水而奔波,对“建筑”你还有什么更奢侈的想法呢?他说,“在布基纳法索,好的建筑就是一间教室,你可以坐在那里,让滤过的光线按照你想要的方式进入,照在黑板上,或洒在课桌上……”
莱奥医生之家,2019(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无论如何,这纠结中间,还是浮现了真正的当代建筑学前沿课题,而且只有在这样严苛的条件下答案才更显重要。就像凯雷所自问的那样:“我们怎样才能带走太阳的热量,同时又能充分利用光线呢?”
在从甘多小学到莫桑比克的本加河畔学校(2018)的设计中,甚少见标准门窗,建筑师利用木百叶和当地盛产的陶罐等,形成了一些更富于变化的开口。这些开口要么有着较大的进深,要么建筑外围有着额外的遮阳和防雨措施,这样,内部就可以有足够的漫反射光线,又不会苦于太阳直射卷来的热浪了。
本加河畔学校,2018(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建筑师的作品并没有照抄欧洲的教科书,不是任何形式的盒子——因为它们将和自己小时候讨厌的那样封闭和憋闷。相反,是凯雷在柏林早年学会的东西,另一种现代体系,带来了创新的效果,用廉价的波纹板和工业型材支起的宽大屋顶,保证热空气可以从侧上方排出,也让建筑的侧面围护和屋顶的交接变得更容易——在别处,这种不全密封,且只能因势利导(ad-hoc)的建筑会显得过于简陋,在炎热的非洲,对炙地中无所荫蔽的人却已是种福利。
本加河畔学校,2018(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凯雷在不同项目的语境里持续丰富着这套属于本地的建筑语汇:自然通风、双层屋顶、切题的热交换能力、高耸的通风塔和遮阳手法,以上,本身就构成了他建筑的造型特色。
在马里国家公园(2010),他更新改造了八座原有设施,建造了更阔大的悬挑屋顶,它们自然形成的被动冷却系统,补益了有空调的建筑物封闭的屋顶系统。在库杜古,布基纳法索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之一,他设计的中学Lycée Schorge(2016)同样使用了架空悬挑的屋顶,同时,还把多余的热量通过顶部通风塔排出。在狮子初创园区(2021)的设计里,是本地白蚁群“建造”的朵朵土丘启发了建筑师,这种高耸的通风塔既帮助了冷热空气的对流,又融入了遮阳树木环绕的坡地景观,成为当地的显著地标。在以上项目中,甘多小学村民自制的泥坯砖,也升级为具有更高蓄热能力的红土石制成的砖块,或者当地采石场开采的石头,它们的目的还是尽可能地减少空调的使用。
马里国家公园,2010(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Lycée Schorge 中学,2016(照片由Iwan Baan提供)
每一种权宜之计的成功都是针对特定的技术、社会语境的。现代建筑师可能觉得这样的设计不甚正式不太“高级”,但是它带来的是从无到有的“进步”,践行了凯雷回馈和服务社区的誓约,带来了积极有意义的一连串变化。2001年小学项目建成以来,学校的学生人数增加了近6倍,之后又成功地建设了教师住房(2004)、扩展部分(2008)和图书馆(2019)。那些可使外墙免受雨水侵袭的阔大屋顶,桉木格栅墙,高低错落的窗格,以及被散射光线映亮的内部,不仅具有实际功能,也散布着神秘气息,构成了世人心目中的一种当代非洲景观。作为社会活动家的凯雷同时确立了他作为一名教育家和建筑师的地位,他以此走向了世界。
开放的建筑意味着什么?
2017年,英国蛇形画廊邀请凯雷在伦敦的肯辛顿花园设计一座展亭(Serpentine Gallery Pavilion),至此,凯雷又杀回了欧洲,他的设计生涯到达了一个高峰。要知道,和此前获得的具有明确社会价值取向的奖项如阿卡汗建筑奖不同,蛇形画廊展亭的邀约更多是建筑师表现创造力的机遇。
凯雷解释,在他的文化中,蓝色是象征力量的颜色,也是他小时候常穿的衣服的颜色,这座没有明确用途的临时建筑中,有树皮的意象,呈现某种织物般的立体结构,颇具异域风情。有评论家认为,这棵由三角形靛蓝色模块组成的“大树”刻意让英国人联想起非洲符号,而且一味宣称节水,生态,未免显得过于程式化了——倒是悬挑上空的透明大屋顶,与他在非洲的作品如出一辙。在这种罕见的设计语境里,西方人也可以接受完全不同的建筑设定,展亭不是一般的房子,如他微笑着所说,“墙是开放的,展亭也是开放的”。
蛇形画廊,2017(照片由Iwan Baan提供)
开放的建筑意味着什么?这是当代建筑技术也不能保证攻克的难题,建筑一般需要结构稳定,能耗合理,造价适中——可是城市语境中的房子,还意味着不容侵犯的私人产权边界,和不能完全消除的人和人之间的隔阂,因此大多数盒子代价高昂,打开这道边界,需要回到心理学和社会的基石所在。对于凯雷而言,“树”的意象,或许消解了西方建筑学二元式的“里”“外”定义,那只是因为在伦敦和柏林没有的、真正属于他的社区:“我记得我祖母坐在只有微弱灯光的房间里讲故事,而我们则紧紧挤在一起,房间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也将我们包围在其中,她招呼我们靠得更近一些,形成一个安全的所在——这是我对建筑的第一次感知。”
蛇形画廊,2017(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部落民众通常在此议事的非洲之树,将社区召唤在一处,这样的“建筑”并非封闭态的屋子(domus)。凯雷以更大规模的项目走向真正的社区建造。回到非洲,他的项目中不管是空间组织方式,还是功能组合、社会功能设定,甚至还加上景观系统的营造,都构成了完整的、内向的生态系统。它们往往以模块化的方式,呈放射状内倾排列,围合成可供表演、庆典、聚会、治疗、教育等不同使用方式的活的社区空间。在建造歌剧村建筑群中的医疗与社会福利中心(2014)时,规划了三个相连的单元,分别提供妇产科、牙科和全科服务,其间穿插着由遮荫的庭院组成的等候区。
医疗与社会福利中心,2014(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建筑变得更巨大、更复杂时,它的功能和手法就难以完全互洽,就像真正在国家政治层面落实这种社区理想有待时日。凯雷自己的国家布基纳法索,自独立以来已发生过至少6次政变,就在今年年初,该国总统、议长以及其他政府高层官员还被哗变的军队扣押,在动荡的局势中,凯雷设计的布基纳法索国民议会的落成遥遥无期。
医疗与社会福利中心,2014(照片由弗朗西斯·凯雷提供)
坐落在一个公园里的贝宁国民议会(2019年至今),则是他目前正在建设中的最大规模项目,代表着他关于明日非洲的宏大梦想,它把蛇形画廊中规模有限的社会之“树”搬到了现实中。建筑底部是一个下沉式的集会大厅,除了大厅这中空的“树干”依然服务于建筑的通风采光,建筑还在它置身的城市中展示着另一种文化共同体的图景,和非洲此前的欧洲殖民遗产完全不同。市民可以靠近集会纳凉的议会,内部办公体量构成的巨大“树冠”,从外看也将洒下荫庇众人的树影。
布基纳法索国民议会,建设中(渲染图由凯雷建筑事务所提供)
不管是贝宁还是布基纳法索的民众,他们会在这前所未见的“树”下聚集一处吗?可以想象,即使对于凯雷的父母之邦,它也将是一种全新的事物。
贝宁国民议会,建设中(渲染图由凯雷建筑事务所提供)
继去年把奖项颁发给两位不太“形式主义”的法国建筑师之后,普利兹克建筑奖又再次释放出了强烈的信号:“……弗朗西斯·凯雷的作品还提醒我们,为了保障能为地球上数十亿的居民提供足够的建筑和基础设施,改变不可持续的生产和消费模式势在必行。面对不断演进的技术革新及建筑使用和再利用的议题,他直指问题核心,提出关于建筑持久性与耐用性的意义所在。……”同时,评委会也提醒大家,建筑师是如何取得迄今为止的成功的,建筑不止于政治呼吁,“……他向我们展示了当今的建筑是如何反映和服务于世界各地人民的需求,其中也包括审美需求。”
毕竟,后者也是我们想到非洲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东西。
下期杂志中,本刊将会对
获奖建筑师进行专访
敬请关注
2021 狮子初创园区,肯尼亚图尔卡纳县
2020 布基纳法索理工学院一期,布基纳法索库杜古
SKF-RTL儿童学习中心,肯尼亚Nyang’oma.Kogelo
2019 Xylem.展亭,美国蒙大拿州
Sarbale.Ke艺术装置,.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莱奥医生之家,布基纳法索莱奥
甘多小学图书馆,布基纳法索甘多
2018 本加河畔学校,莫桑比克太特
2017 蛇形画廊,英国伦敦
2016 Lycee.Schorge中学,布基纳法索库杜古
Noomdo孤儿院,布基纳法索库杜古
2014 外科诊所及医疗中心,布基纳法索莱奥
本加河畔住宅社区一期,莫桑比克太特
医疗和社会福利中心,布基纳法索拉昂戈
2011 Naaba.Belem.Goumma中学一期,布基纳法索甘多
2010 歌剧村一期,布基纳法索拉昂戈
马里国家公园,马里巴马科
地球建筑中心,马里莫普提
2008 甘多小学扩建,布基纳法索甘多
2007 达诺中学,布基纳法索达诺
2004 甘多教师住房,布基纳法索甘多
2001 甘多小学,布基纳法索甘多
歌德学院,塞内加尔达喀尔
演说者之角,布基纳法索瓦加杜古
慕尼黑工业大学大厦,德国慕尼黑
托马斯·桑卡拉纪念建筑,布基纳法索瓦加杜古
Kamwokya社区游乐场,乌干达坎帕拉
本加河畔住宅社区二期,莫桑比克太特
贝宁国民议会,贝宁共和国波多诺伏
布基纳理工学院二期,布基纳法索库杜古
魏尔海姆华德福学校,德国魏尔海姆
Naaba.Belem.Goumma中学二期,布基纳法索甘多
Naume儿童基金会,乌干达古卢
歌剧村二期,布基纳法索拉昂戈
排版:同同/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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