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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年创作3000余首诗歌,外卖骑手将出版人生第一本诗集

移动版    时间:2022-08-25 01:01

  “订单5分钟后即将超时。”伴随着系统的提示音,53岁的王计兵停车、奔跑、上楼。他气喘吁吁地按响门铃,将外卖递给了门缝里伸出来的手。
  关门的瞬间,灵感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兴奋地掏出纸笔记下,又一首诗的雏形诞生了。
  过去的4年里,他在送外卖时创作,思绪随着高速行驶的电瓶车上翻飞,灵感滋生于等商家出餐的间隙、顾客关上门的瞬间、午夜送远路单的路上。
  7月下旬,随着作品《赶时间的人》出圈,王计兵走红。网友评价他的作品写得深刻,是“劳动者之歌”。
  赞美的另一面,是他被生活反复捶打的前半生。
  经历了辍学、贫困和误解后,他形容自己是一枚被重新取直的钉子,“生活有的时候会把你撞得变形,我是被敲击完了,自己把自己取直的。”


  工作中的王计兵。 图/受访者提供
  凌晨5点30分,手机闹钟准时响起。王计兵醒来,洗漱,骑车出门。城市尚未苏醒,路上还没有行人,但他要赶去自家商店开门营业,迎接第一批上学的学生。
  临近中午,妻子来到店里换班。他往外卖箱里丢了两瓶矿泉水,然后打开系统,骑上电瓶车,开始接单。
  昆山夏天的气温直逼40度,但王计兵习惯了,他不能错过午高峰,“这是跑外卖最重要的时候。”
  城市的间隙,有许多和他相像的外卖骑手。因为常年在户外暴晒,他们通常皮肤黝黑。如果观察仔细,可以在部分人身上发现或大或小的伤疤。这可能是某次雨天,电瓶车打滑摔的。
  7月20日,王计兵的诗歌《赶时间的人》被媒体人陈朝华分享到微博,引发关注。网友评价他的作品写得深刻,“是劳动者之歌”。
  突然的走红,让他有些惶恐。他觉得自己的诗谈不上深刻,只是对生活现象的记录,“我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有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爱好。”
  “普通”的王计兵,从2008年开始写诗。据不完全统计,他创作的诗歌有3000余首。写诗的时间和地点不固定,在顾客关上门的瞬间,也在疾驰去送餐的路上。灵感闪现时,他就在微信文件传输助手给自己留言,空闲时再整理成诗。
  最让王计兵兴奋的是夜间送去郊区的送远路单。他享受长途行驶时车辆不断加速的过程,“它给你的这种自由感,就像鸟儿展翅那样。”返程不赶时间,他会选一条漆黑的小路上,“这时候,你每一个响动都是惊天动地的,感觉整个天地都是你的,有一种巨大和渺小的对冲。”
  但悠闲只是少数,大部分时间里,外骑手和时间的赛跑,从接单的那一刻开始,《赶时间的人》记录着他的焦灼。
  “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王庄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用双脚捶击大地/在这人间不断地淬火”
  这首诗的雏形,诞生于一份留错地址的订单。当时,他要去一个老旧小区的6楼,没有电梯。第一次,顾客留错楼号。第二次,单元号填错了。等到他终于敲对了门,却听到顾客劈头盖脸的数落:“你是怎么送外卖的?”
  这一单,他上上下下共爬了18层楼。本可以轻松完成手上的三份订单,“结果被他那一赶,连着后面的两单都给赶成超时的。”
  最极端的一次,王计兵说他甚至受到了生命威胁。一名女顾客将地址错填到了前男友家,王计兵被醉酒的男顾客当作了发泄对象,“他抓到我的领口,几乎是拎着我在他们房间里面转圈,我就感觉到快要窒息了。”
  王计兵决定隐忍。他害怕顾客的投诉,因为平台会罚款,一次50块,“相当于半天的工资都要白干。”他也很少会为自己申诉,因为平台要求回到相关地点拍摄带水印的照片,“有这时间,我可以完成另外的单量,把这损失又弥补回来了。”更何况,申诉的成功率往往不到50%。
  在他看来,事故、罚款和投诉是作为骑手这个职业需要承担的风险,“你既然端了这碗饭,它里面有沙子,你也要吃它,有米你也吃它,能吃掉就行了。”


  2021年,王计兵家的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2】一枚重新取直的钉子
  对于骑手这个职业,王计兵始终抱着一份感激,“它让你很辛苦,但是可以养活家人、养活自己。”
  这与他坎坷的经历有关。“我的生活,一直在碰不同的壁,有的时候会被撞得变形。”他说,自己是一颗被生活反复捶打的钉子,每次被敲弯后又把自己重新取直。
  他来自苏北一个极度贫困的村庄。在这里,读书是摆脱贫困的唯一捷径。他学习也争气,上学时拿的奖状一度糊满了老家的土墙。在他曾经的设想里,自己会考上高中、大学,成为村里飞出的“金凤凰”。
  转折发生在初二那年。为了改善王计兵的体质,父亲将他送到了武校,希望他能文武兼备。正式上课后,王计兵才发现,武校没有文化课。那时通讯落后,等到他的信寄到家里,父亲再赶过来,已经过了20天。
  武校不愿意放弃生源,他也错过了中学的开学时间。他妥协了,“那时候就想,不行就好好学武,到时候能做个教练什么的不也挺好的。”
  但生活的第二次捶打很快来临。在武校的第二年,家里已经很难凑齐他的学费。等到放年假回家,父亲跟他摊牌:家里没钱了,学校不能上了。
  “我就突然之间辍了学。”现在回想起来,王计兵忍不住感慨“造化弄人”。
  辍学后,他去到沈阳,在建筑队里当小工。他是队里最小的一个,虚岁19岁。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扛不完的木头,扛完这堆还有那堆,扛完这车还有那车。”
  他曾设想过两种未来——考上大学,或者当武校教练。都是体面、稳定的。当这一切都成空时,他尝试说服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去生活也可以。
  他的参照系是工地上的普通工人。工地上讲究师承,普通工人通常会跟着一个师傅学习。“但那你会发现正常生活也很难,你会发现你做不了一个普通人。”
  像王计兵这种小工,是没有师傅的,他们做着最基础最笨的体力活。“你是一个被遗弃在一边的状态,只能在那边等着人家去叫你,你还要把耳朵支起来,他喊一声方子,你要在快速之间用最短的时间把他需要的方子递给他。”
  晚上,工友们躺在大通铺上,,分享村边的八卦,打扑克。每当这时,他就用被子蒙上头,假装睡着了。重复枯燥的生活让他看不到希望,他时常会想:我这一生难道就这样了吗?
  颓废了一个多月后,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情绪出口——阅读。每个不下雨的夜晚,工友们去公园散步,他就在附近的旧书摊看书。每天两个小时的阅读时间,被王计兵视作夜里的一节蜡烛,“它是唯一能给你带来光明的事,感觉每天的盼望和希望就在那。”
  但两个小时不足以看完一本书,第二天再去,书已经被卖出去了。他心里痒痒。
  一次雨天,无法出门,他惦记着书里的结局,索性找来纸笔,顺着记忆里的情节往下写了个结尾。久而久之,阅读和写作成了排解情绪的方式,“我心情好了,会给他安一个非常好的结局,心情不好了,就给他安一个非常惨的。”
  【3】半截圆珠笔
  王计兵的衣服内袋里随时带着一支笔,收工后的夜晚、捞沙的间隙,灵感来了,他可以随时随地写作。
  一次,他脱下新买的黑白条纹衬衫,将黑线当成了纸张的横线,写上密密麻麻的句子。
  1990年,父亲做起捞沙的活,王计兵回到老家帮忙。老家稳定、规律的生活,为他提供了独立创作的条件。
  1991年,他的第一篇微型小说被录用,编辑杨晓敏给他回信:写得很好啊,要坚持,很有希望。寡言少语的父母笑了。碰上街坊邻居,还总忍不住要炫耀一番,“就像考上了大学一样,他们以为我好像要出人头地了。”
  可是,王计兵还没看到被刊登的作品,麻烦就先找上了门。原来,这是他根据周围的环境写的一篇纪实小说。样刊被寄到了村里的卫生所,有村民发现自己被当作了小说原型,怒气冲冲地上门质问,他才知道文章发表了。
  陆续刊登了十多篇作品之后,他开始创作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为了不被打扰,捞沙之外的时间,他躲进桃林里的小屋。桃树开花、结果,又变成了枯枝。王计兵日复一日地写着。
  更疯狂的时候,为了体验主人公服丧时的心情,他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却被一位长辈大骂,“她说我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村边的人也说他“想出名想疯了”。
  越来越多的负面评价涌到家里。父亲彻底被激怒。趁着王计兵去捞沙,他拆了小屋,烧了书稿。改了三版、足有20万字的手稿,变成一堆灰烬,被父亲埋进了沙坑。
  意识到书稿被烧的瞬间,王计兵觉得万念俱灰,“感觉我自己建的这座精神上的房子也塌了,整个人间都是暗的。”
  他跟父亲冷战了两个多月,直到准备组建自己的小家。意识到父亲的压力,也为了家庭和谐,他跟父亲道歉,承诺对家庭负责,不再写作。
  他确实“安分”了几个月。直到1993年,他和妻子去到新疆打工。逃离父亲的“监控”后,他又忍不住在工作之余开始创作。
  妻子不理解。“男人不应该粗枝大叶的,彪悍一点吗?”最初,她只是表现得不感兴趣。时间久了,他愈发感受到妻子的反对,“她发现我在写东西,会把碗‘哐’地就放在桌子上,有时把铁盆扔到地上去。”
  对于妻子,他是愧疚的。日子过得太穷,家里什么都没有。“分家就分了80斤麦子,还是借了别人的房子搬出去住的。”
  想到妻子的隐忍,他妥协了。他把写作彻底当作了一件内心的事情,只有妻子不在身边的时候,才敢偷偷写上几句。
  圆珠笔被他截成小手指长短,藏在了最深的口袋里,这是他最后的精神寄托。“那时候随手掏东西,就怕不小心把这支笔从口袋里掏出来。”
  他把灵感写到废纸上,因为“写完就可以扔掉”。即便到了后来独自前往山东打工,王计兵还是不敢保留任何手稿。他曾写了一首打油诗,26页,写了三天,完成的当天,扔进炉灶,一把火烧了。
  隐瞒妻子继续写作,让他始终有一种负罪感。即使后来,他们来到昆山,开店、买房,生活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坦白。
  直到2019年,他获得了微诗大赛“金写手奖”。他用全部奖金给妻子买了一件外套。看到妻子开心地接过礼物,他长呼了一口气,“可以跟最亲密的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会为我感到骄傲和开心,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开心的事情。”


  1993年,王计兵与妻子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4】池塘、河流和大海
  7月25日,王计兵在微博感谢了老师和朋友,他写道:如果我低着头,一定不是因为果实,而是我满怀恩情深感愧疚……
  走红后,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总是害怕辜负厚爱的人。他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是一个有着普通爱好的普通人。“任何一个人,如果你喜欢一件事情,况且你为这件事情做了几十年,都会有成绩的,只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他形容自己的诗歌是“吃着网上的百家饭长大的”。
  2008年,他刚刚学会通过QQ日志保存自己的作品,一位熟悉诗歌的老乡无意间看到了他的日记,主动教他断句、写诗。在老乡的帮助下,他陆续在论坛上发布了自己的诗歌,他叫每一位跟帖回复的人“师傅”,逐一感谢大家的点评和指点。
  2017年,诗歌逐渐成熟后,他恢复了投稿。随着作品开始出现在国内外文学期刊,他也在前辈们的引荐下,加入了江苏省作家协会。今年8月,他的诗歌在苏州“一画一诗双联展”上展出,预热的推文中,他的身份是“艺术家拾荒”。
  在作品《老花眼睛》里,他写道:
  你们把老花眼镜/反复摘得又戴上的动作/像极了我反复擦去眼角的泪水/……大地上,太多的河流/都曾经如此努力/最终没有抵达大海/我的池塘尚且清澈/常以鱼虾为接口,对于故乡/我还欠一次痛哭失声
  这首诞生在一次诗人聚会上的诗,藏着王计兵对前辈们的感恩。“能被他们邀请去,我是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的,看到他们反复去整理眼镜,我就想,如果是我做他们的动作,必然是在擦掉被他们感动的喜悦的泪水。”
  他将这些为他引路的前辈比作河流,将自己比作池塘,“河流是要奔大海的,但反过来河流奔向池塘的话,是他们在不停地给我修路,让我能找到奔向大海的方向。”
  池塘,是老家门前的池塘。前辈们的眼镜,也藏着他的遗憾。他始终知道,自己的命运轨迹和在场的前辈们是不一样的,“既然身为池塘,它就失去了很多奔流的机会。”
  在内心深处,王计兵仍然羡慕着这些“有文化”的前辈们。如果能重来,他还是想继续完成学业,成为让父母骄傲的“金凤凰”。但他也相信,是苦难塑造了现在立体的他,“痛苦的另一面,可能就是希望或者说快乐,就看你怎么看待它。”
  不送外卖、不写诗的日子里,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小老板,日常里充斥着进货、理货、算账、盈亏等字眼。走红的消息像当年小说刊登的消息一样,在老家传开。村民们称赞他“有本事”。
  8月15日,出版社跟他敲定了诗集的初稿。今年春节前,他将出版自己人生的第一本诗集。
  池塘终究汇入了河流,奔向大海。
  (来源:九派新闻 记者陈冬艳)
  【编辑:汪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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