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院：伪文化比没文化更可怕（3）

　　我之所以称“晚清”器物为垃圾，并非出于歧视，真正因为心疼。晚清，应该是一个让中国人最为心疼的历史章节，整个族群沉沦于政治与文化的畸形状态。民国学风之所以炽烈昌盛，缘于满清政府严酷高压统治过久，一旦出现缺口，文化就自由地找到了突破与飞越的方向。任何学科角度皆验证这段历史，一把椅子演化史实证了思想与审美的跌宕起伏，而从艺术史角度深入剖析研究，发端于五代时期的盘踞式向着垂足坐的改变，家具造型演化到了明朝中期，臻于了视觉神经的极致，多种形制遽然达到“极简主义”巅峰。比如四面平条案造型仅仅剩下力学结构，仅仅一块板、四条腿、再无多余物，却又能够更为精妙地吻合了视觉审美，所以，宋明家具的极简主义奇迹，完全与包豪斯设计思想遥相呼应。我固然搞不清上帝之手这样安排，究竟出于何种意图，早早地让中国人经历了设计史高潮，而后衰落至此。每件器物之演化，左不过由盛而衰之，中国美院成立博物馆的最终目的，当然是引导学子去领略审美的精华部分、认识历史的起始与消逝。按照国美民艺博物馆所展示单一晚清器物，尼玛不难设想，一个学子耗了数年下来，最终结果还需想象吗。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如果那样：仅仅对不起学生家长吗？最大受害者则是国家，而现实给出了答案：正是这样。所以，我指称国美博物馆为垃圾，不单指藏品，直接针对博物馆的学术目的及意图设计。既然身为院长馆长教授博导，置身于国家学术的尖端峰顶，依赖于真实才学，不然：学术的颜值与逼格，靠什么来体现呢？仅仅是装吗。还是对于学术本身的顽强坚守。 

　　我就联想了一件往事，记得十年前某天，中国美院院长许江莅临史论系巡视，发表了重要讲话，声情并茂地批判了社会问题，神情动容地号召教师们：“你们要恪守寂寞与清贫，捍卫我们的文化阵地！” 

　　“寂寞与清贫”，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政治口号，但我依然被感动了。美院院长不仅深谙学问之道，且高屋建瓴，值得表扬，况且吻合陈仲甫先生议论国家与人民的辩证题，两者相得益彰。探究学术之道，殆非一朝一夕，或穷经皓首，仍虚幻微妙，故历经磨难踬进学术荒漠地，彰显了学术之高贵精神，遂成为人类文化财富。学人，之所以获得尊敬，乃为学人受之创伤，形成了一个个脆弱记忆，记忆不再是耻辱，而构成了学术本身。 

　　纯正的学术，从来不是课题或项目，不是上头指定之无厘头题目。纯粹的学人，惟学术是瞻，没有多余东西。纯粹的学术，既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民族，而出于一种与生俱来、非如此不可的命运。尖端的学术，磨砺于寒窗，跋涉于底层，厮混于江湖， 利高轮盘送宝马，躬行于实践，否则，学术之精神，如何被体悟呢。因此，学术永远是个人创造，绝无集体主义特征，艺术亦然。 

　　个人的创造，依赖于制度，一个制度得以完善就是国家用良知来保障学人。大学，因为是学人栖居地，形成一个体制，健全为一套服务系统，专为学人服务。学人无后顾之忧地将知识薪火相传，故为延续国脉，所以有了大学。 

　　学人与体制形成了主仆关系，中国美院薪酬制度故意反道而行之，教师工资分为两套计算方式，即：人手两册工资单，一、绩效工资；二、出勤考核。典型的文革时期农村生产队“扒粪制”，谓之按劳取酬。脑力劳动被迫变成了体力劳动，教师们需要手持粪耙、一耙子、一耙子地去辛勤劳作，知识和智慧被视为体力付出，以计算工分。如将教师们历年工资单如徐冰《天书》般展示出来，名副其实为真正天书。至于领导职务津贴几何，草民不得知晓，或许清贫如我，反正诡秘莫测也矣。 

　　一所大学的主仆关系被颠倒，教师曳尾于涂，商贾营养过剩。学生交纳了学费，教师未能相应获酬，一个利润空间莫名其妙产生，获利老板会是谁呢。老板们多了，多了一群蠹虫，一群扒粪教师成为弱势群体，形同一群知识民工。教师不再为教育禅思竭虑，而为窘困生活挣扎于针头线脑。无知无识之辈，最终掌握了教育之舵，此之谓教育腐败。 

　　一所大学腐败了，不再产生学术。一群大学腐败了，那就是害国。一个国家没有学术，学子将得到什么！几代学子不能承接知识，未来不难预料。你们至于吗，早已富得流油了，何苦抢夺教师盘中无几的粒粒之餐。至于吗？为了芝麻大小官微吏，啃噬国家树人大计。至于吗！为了屁大点的蝇头小利，拆毁了江山社稷。不至于，自以为得小利，却无知于损大体，学术腐败如蝴蝶效应，一片蝴蝶翅膀这边扇动，那边会引发一场风暴，教育腐败则让社会承担责任。即使封建社会商贾们，无论道德品质如何堕落，断然不敢染指教育制度以沽名钓誉，学术荣耀归属于学人，故商贾亦不敢觊觎学术之名。 

　　所以，我愿将许院长讲话精神反转过来：不再让学人恪守寂寞与清贫，而让学人丰衣足食、安心教育；让学子们经济无忧、安心学习。一个学术经费动辄过亿的美术学院，犹如一架巨大的吸纳金钱之无底漩涡，永无休止吸入金钱。何不将纳税人血汗用于学术刀刃。与其锦上添花于伪学者的香车宝马、豪宅名包，莫若雪中送炭用于清贫学人、饥寒学子。所以，我号召教育体制学术商贾们，为了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你们去恪守寂寞与清贫吧。否则，你们会让许院长的豪言壮语化为谎言。 

　　谎言的水准，往往不算高超，但是，即便一个非常低级的谎言，亦有可能笼罩一座城市、一个圈子、一所学校，身陷谎言之中，不再以谎言为耻，反而当做朗诵来观赏。长此以往，谎言转化为天性，人们浑然未觉，反而暗自庆幸，误以为走上一条沐浴天恩之捷径。谎言的天敌，就不再是揭露真相，而是群体深信不疑。而当人们自觉地维护谎言，谎言通常提高了分贝，人们主动为之喝彩，一种族群文化的DNA，最终形成，遽然为文化家风代代相传了。即使谎言偶尔露出本相，一种终日讲究做人道理的风气，亦即思维使然，照例是你言左，我看右；你说里，我望外；唯有比赛将废话、套话、大话说的更为美丽，乃为明哲保身，所以杭州城里“孤山雪花大如席，片片皆于炎夏飞。” 

　　谎言的繁衍，依赖于维护，维护者不是几个，而是绝对众多。或许，某些学术问题难有真相，因为真相需要讲道理。道理维系了利益，利益就将支配道理。所以，道理处于学术体制，就不再用来讲，而专门被用以践踏。道理不能发挥自身作用，怎么还会是道理呢。当然还是道理，仅仅因为遭遇了暴力，道理看似消逝而已。所以，我每每听到谎言，就相信道理依然存在着，因为道理被谎言摧残过多，就将自己运化为真理。当世界充满了谎言之际，真理必将呈现。真理何在呢，它永远伫立在谎言的对面。一切谎言的对立面，真理始终保持了凛然尊严，此之谓精神的高贵。 

　　我以此深信：教育腐败，学术从来不会腐败。 

　　真学术如真金，虽入污泥浊土，从来不会腐坏。腐败的，一是体制，二是语词。汉语中被破坏的词汇，已然不少，但是，学术一词，虽然蒙诟，然须修复。所以学术濒临绝境，正是学术赖以顽强生存的理由。 

　　我提请清贫的教师群体，于生活困境中保持自我尊严，教会年轻学子们去理解真实的中国学术。真实中国学术，即：深深了解吾国历史之痛苦、民生之疾苦、学问之清苦、未来之艰苦。难道这一切：还不能构成一个令人振奋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