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名广:那椰,那果,那情
那椰,那果,那情(散文)
邱名广
一
“爸,猪肠粿,想吃点嘛?”
“给一小块我试试。”
父亲靠在躺椅上,咬了一口我递过去的猪肠粿,嚼着嚼着把假牙给黏了出来。85岁的他尴尬笑笑道:“香,椰子味就是香。可惜嚼不动喽。”
触景生情的我别过脸,泪珠在眼眶里打滚。岁月把父亲催逼得只剩下最后的遗憾和念想了……
“吃猪肠粿,吃猪肠粿喽。”
勤快的母亲轻轻一声唤,我们兄妹三人连忙丢下手里砍柴、搬柴的活儿,急匆匆涌向灶台。父亲把糯米面,用少许的猪油煎成薄薄的长型面皮,清香早在伙房里萦绕,我们心勾勾的,哪有心思做活。母亲用父亲煎好的面皮摊在簸箕上,把蘸上糖浆的椰子丝不多不少堆拢好,慢慢卷成条状,形如猪大肠,然后用菜刀切成小块,便是我们海南人叫的猪肠粿了。
“妈、妈,我的切长点,长点嘛。”弟弟围住母亲亲昵地团团转,母亲嘴里呵斥洗手去,谁的都一样,但最后切给弟弟的总比我们的长一点点。多那么一点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不仅仅意味着能填饱肚子,也是母亲多出的一点点怜爱呀!
医院旁边有个加道村,椰子树星罗棋布点缀着村子。海南几乎是无椰子树不成村,即使饿昏了头,也没人去偷摘那椰子。在医院,“封资修”弄得风声鹤唳,连蔬菜和地瓜都不准种,大家一心一意为集体,埋头苦干为国家,肚子虽然不争气,但谁也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去做鸡鸣狗盗伤天害理之事。
父亲是医院院长,医术在农场那是顶呱呱的,找父亲看病的人很多。当年山区农场林深水寒,瘴气氤氲,时不时会暴发疟疾,而治疗疟疾的药物又奇缺,一旦耽误治疗,轻的影响干活,重则危及生命。农村的医疗条件简陋,病人大多往农场医院跑。我们医院的设施、人员配备较为齐全,患者经常人满为患。毕竟是公费医疗,落在身上负担不重,病,也病得起。
我清晰记得,禄马乡椰子丛村一位瘦弱的农妇来医院住院,她“打摆子”多日,因体质差又拖延治疗,已呈病入膏肓状,几天后,医院向她家属发出病危通知,嘱其转去县人民医院治疗试试。眼看没有盼头,她男人拎着几个椰子,一小袋子糯米上门求助我父亲,说他一个农村人,家里穷,出门又人生地不熟的,院长您就把她死马当活马治治吧,治坏了我们不怨。父亲颇体谅农村人的难处,说“东西你拿回去,病人我们尽一切能力抢救。”
那天,父亲放下手中的工,赶紧到胶园里、水田边、山脚下采了好几味草药。父亲从小就跟着他母亲到府城的田埂、小河沟边采草药,他记得一些退烧驱寒杀虫的民间单方,学医后更细心钻研中草药的治疗效果,至于他配的什么药,我不得而知,反正他亲自煎熬草药,观察疗效,交待值班的医生护士重点护理那位患者。在中西药的作用下,一个星期后硬是把病人从死神那拉了回来(此医案后来获得了同业们的好评和推广)。病人出院那天,其家属好几人来我家,齐刷刷给父亲跪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们拿来好多椰子,还有一小袋糯米,一小袋磨好的糯米粉,那是他们仅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次父亲推脱不掉了,再推辞,他们跪着不起,说农场人瞧不起农村人。于是就有了前面我们吃猪肠粿那馋样和迫不及待的一幕。
因为我们家哪有椰子和糯米来做猪肠粿呀!
二
医院有几个广州、潮汕知青,他们是从各连队精心选拔到医院学习、培训起来当医生护士的。
除了家属,单身的医生护士吃的是医院食堂。那时发有食堂饭票和菜卡,家属一般早上只去打些稀饭、油条、馒头做早餐,午饭晚餐则在自个的小伙房解决。家里三个孩子的医院有五户,我家名列其中。我家在医院宿舍区旁的胶林边搭建的茅草伙房,因父亲人缘好,母亲割的茅草多,我们糊泥巴墙又特别来劲,大家帮忙把伙房盖的略大于别家。大多时候,我们一帮小屁孩都在伙房边的胶林里玩耍,抓鱼打鸟拾柴火。
这些个知青女护士,城里的父母挂念她们上山下乡生活艰辛,一有机会、条件就叫回城探亲的知青,顺路带些罐头、虾片、果干给同农场的儿女,别看东西分量不重,在山区农场那可都是稀罕物。她们有了好东西,不敢太张扬。而有些罐头要加热才好吃,譬如红烧肉罐头,于是她们跟我母亲商量,借用一下我家的小灶小锅。到医院食堂的大锅灶上加工,一听小罐头还真不够一勺烩,何况还惹人耳目,落下搞“封资修”的把柄。
最好吃的还是虾片。小陈护士的来货特多,可能是她城里家境好,或是父母疼爱有加吧,她来我家伙房的次数最勤。生虾片得用油炸,我家有些许猪油,她借用来煎炸,是要消耗一点的。她来借锅都是我用胶丝起的灶火,她刷锅、下油,虾片炸出的香味弥漫起来,勾得我们口水直往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咽。回报还是有的,每次她匀出一些炸虾片给我们下饭,并交待一定要等父母回来才能吃,可我们哪经得起膨松松脆酥酥香喷喷虾片的诱惑,小陈护士一转身,我们兄妹三个早分赃光了。感觉自己分的少了自然会告状给父母,说谁谁又吃多了,结果都得被父亲尅一顿。
父亲是个有心人,看到人家对自己孩子关照,不想欠太多人情,他自有拿手的东西回馈给人家。
农村的病人时常送些椰子、地瓜我们,父亲下乡巡诊也会买。别小看了这些椰子,刨丝放到稀饭里,加些盐,不用菜,便是很美味的椰子粥。农村人家孩子多,把椰子当成宝,轻易是不出手的。
父亲久不久会剥一个椰子,老椰子的水不好喝,剥掉皮的椰子,他用锯子按比例锯开椰壳,刨出椰壳里的椰肉,椰壳就是一只实用的碗。用椰壳碗盛椰子粥,连粥汤都喝出椰子的香气。每次喝椰子粥(米少,煮得稀稀的,不用匙羹),椰壳碗几乎被我们舔出窟窿来。有时父亲变个花样,擀做面条、面团子,放些椰子丝、葱花下去,那可口的味道能引出馋虫的魂。父亲拿手的是椰子糖片,他把老椰子肉切成薄薄的片状,在铁锅里干炒,逼出香味,白糖熬浆能拉出丝时,去火把炒好的椰子片放到糖浆里迅速翻炒,眼明手快不让它们粘连一起,然后放凉。椰子糖片做到片片带糖,多了费糖,少不够甜,全靠手艺。糖浆不能过火,糊就变苦了。那椰子糖片入口,香、甜、脆,吃得你是魂牵梦绕,回味无穷。父亲把做好的椰子糖片,叫我悄悄拿些去回送给来我家借锅灶的女护士,我一路小跑送去,偷偷抓一小把塞进裤兜里,然后带到学校,在同学们面前显摆,勾引了好几个同学把我当老大。而那些个女护士吃着椰子糖片,啧啧叫好,一有糖票指标,她们就嚷嚷着让父亲多做些出来,可椰子的来源成了头疼的问题。
后来,高考恢复,父亲让我回老家府城读书,毕竟海府地区是海南的文化中心。农场不通班车,他用自行车送我到离农场十几公里远的海榆东线的乐来镇搭班车去府城,班车少,从万宁县城发出的车要好几个小时才一班,我们便在路口的椰子树下遮荫瞭望。父亲送我上车后,看到父亲的身影在那棵高大的椰树下目送着我,我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啊,他是想我也能像一棵挺拔的椰子树,出人头地,担当起家的希望……
今年3月中旬,一位60多岁富态的妇女来到我家,说她是从广州来海南旅游路过此地,顺道转来工作过的农场医院看望当年的老院长。当我扶出中风后行动不便的老父亲,这位妇女泪眼婆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颤声道:“老院长,我是知青护士小陈呀,您还记得吗?”父亲的老眼并不昏花(他做了白内障),依稀记起了当年的他们工作、生活的情形。他们聊了很久,我在一旁沏茶倒水,也模糊有了些时光的印记。
“老院长,我回广州当了妇产科医生,闲暇时常常念想着您当初对我的照顾和培养,特别是您做的椰子糖片,我老是念念不忘,那味道,现在的椰子糖是吃不出来的。您看,我来海南买了很多椰子糖、椰子片、椰子蓉、椰子糕,这些捎带给您品味,反正我一路尝过来,就是找不回您当年做的样子,粗糙却口齿留香的味道。”这时的老陈医生,不由的感慨万分……
“初心易得,始终难守”懂得感恩,实属不易,珍惜旧情,更是难得。
也许,回忆是人的天性,尤其是老了老了,愈发沉醉起来。而回味某个生活片段,且深深嵌入脑海,那是刻骨铭心的爱。就像我对猪肠粿的喜好,老陈医生对椰子糖片的情怀。
2017年3月16日初稿。
2017年6月13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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